封面新闻记者 李沁桦 张奕丹 发自贵州榕江
继6月24日、6月28日两轮洪峰过后,榕江县到处都是泥浆。房屋墙壁上是一层层的水线和泥点子,记录着洪水灌进来的痕迹。有的水线已经到了楼房的第三层,还高过半个人。水退了,只留下空空的房间。
这个因为“村超”出圈的小县城,是中国最晚一批实现脱贫的地区。在“村超”之前,为了开发经济,榕江县已做了五次尝试,都没有成功。到2024年,榕江县接待游客约950万人次,旅游综合收入超过110亿元。这是榕江县花了六年的时间才积累下来的成果。
今年联赛的20强还没决出来,洪水来了。标志性的足球场一度被洪水填平,现场的直播大屏幕被淹了快一半。人们加班加点清淤,三天后,洪水又来了,淤泥被带了回来。
像是一场反复的加时赛,在洪水终于完全退去之后,榕江还想再踢好接下来的比赛。
生病的“三岁孩子”
第二轮洪水过后的第三天,和半个月前红旗招展的火热赛场相比,“村超”足球场变得令人陌生。
一圈圈的观众席座椅、红色的塑胶跑道、绿色的人工草皮都被洪水冲得乱七八糟。24日早上八点,10分钟的时间,球场就被洪水完全淹没。洪水过后,淤泥被清掉。四天后,第二轮洪水来了,淤泥又多得有膝盖高。
更糟糕的是,之前用来清理的设备也一块儿被淹了。工人和志愿者加班加点,用挖掘机和铲车,把淤泥裹住的材料都运走了,光秃秃的水泥地露出来。
7月3日。清淤完成的榕江“村超”足球场。张奕丹 摄
球场旁边的指挥中心大楼,水线到了一楼窗户玻璃的上面。一张孤零零的球员海报挂在外墙上。洪水前,大楼正准备粉刷,拆到只剩这一张。海报上是忠诚村的球员王香兵,去年得了“村超”联赛的金靴奖,绰号“边路快马”。
王香兵的家在忠诚村,地势高,家里受的影响不大。26号,洪水刚退,他来球场帮忙。球场内的淤泥太厚,人进不去,他就在球场外的过道上“抢进度”,用铁锹铲走湿泥,用手把泥下面成箱的矿泉水瓶、足球和旗子挖出来。
王香兵在清淤现场。受访者供图
和很多人一样,干活的时候,王香兵穿着自己村的球服,大红色的,衣服下摆全是泥。他提着铁锹往前走,在水泥地面上留下一路叮叮当当的声音。泥浆不好铲,一铁锹下去,又厚又黏。
他腼腆地对着镜头笑,“如果没有足球,我还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
榕江人喜欢“斗”,斗鸡、斗牛,足球可以算是和人斗。《榕江县志》记载,国立贵州师范学校和广西大学分别在1940年、1944年迁入榕江,两所学校把足球纳入课程内容,把这项运动带入榕江。至今,榕江还流传着“要想找工作不愁,就要学会踢足球”的说法。
这个24岁的年轻球员在踢“村超”后,代理了一个品牌公司,还去北京踢过足球嘉年华,得过最佳射手。
榕江本来已经为自己的足球野心做了十年规划,第一步“榕江人自己玩”,第二步“吸引全国人民一起玩”,第三步“吸引全世界人民一起玩”。
榕江县体育训练中心主任唐龙对记者说,这个在2020年才正式脱贫摘帽的小县城,需要花费更大的力气说服来自经济发达地区的外省球队,榕江是有潜力的。“村超就像自己的孩子,长到三岁的时候,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你说当父母的该有多心疼?”
重建的挑战还是来自钱。榕江县文体广电旅游局一位姓潘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两场暴雨后,“村超”足球场的受损范围是99%,剩下的1%只是一个保守估计。
不仅是足球场上,要举办和转播一场曾经有200亿观看量的足球赛,除了看得见的音响和灯光,还有更多看不见的设备支持。网络线路、中央指挥和监控,都需要重新修,算下来有近两千万的资金缺口,“受损很严重,很恼火”。
县里很难在短时间内筹集这些重修资金。文旅局已经在向上申请资金,但什么时候能批下来,能批到多少钱,还不知道。
这几天,有来自江苏的供应商来接洽,提出可以免费为球场提供草皮。“重建要在一个月内完成,来不及分先后顺序,修设备、重装和铺草皮,都要同步进行。有多少钱就先建多少。”唐龙说。
向前看,没办法
雨停了,气温继续升高,在受灾最严重的古州镇场坝区,可以闻到垃圾发酵的酸臭和喷洒过的消毒水味,铲车在连夜转运。
从外地来的救援车、大货车和铲车的数量在下降,第一天记者看到的巨大水坑,第三天已经抽干,走路的时候不再需要担心泥水灌进鞋里。
每一扇打开的门背后,都是拿着铁锹、水管和刷子的人。门前的垃圾堆里,曾经有沙发、电视、床垫、足球、相册和小孩的课本,摊开了一整个家庭几十年的生活。
只隔了两天,门口堆的是洗刷干净的椅子、桌子、小吃车和辣椒桶。往门内望去,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已经基本看不到泥,地砖的花纹显了出来。
几乎所有榕江人都对记者说,你们完全想象不到我们这里之前有多漂亮。因为“村超”火爆,古州镇也成为了游客打卡的景点,老街是清一色的古风建筑风格,雕花的黑屋檐配上红灯笼,临街的全是小吃店。
一家腌鱼店的老板告诉记者,腌鱼是本地人的年货,每年的这个时候就要开始备货。洪水来的时候,店里放着四个300斤的大塑料桶,200斤腌鱼和压缸口的100斤石头,没有被水冲走。但食物都被水淹过,不能吃了,他们只能全部倒掉。
老板一家四口人都蹲在地上,用水冲、用刷子刷,把塑料桶和大石头上的泥浆冲干净。他们说,把店洗干净了,从头再来,未来还要做这个生意。
在镇政府附近的一家内衣店,上百件秋衣秋裤和婴儿穿的连体衣挂在晾衣杆上,在阳光下发出棉花的味道。老板娘李大姐站在晾着的裤衩下,一只一只地把洗过发皱的鞋垫捋平。鞋垫基本都是36到40码的常规鞋码,这是最好卖、也是店里最多的存货。
内衣店老板娘,站在自家店铺前。李沁桦 摄
最开始打开自来水龙头,流出来的是黄色的、像泥浆的水,这两天水变清了,把衣服再重新洗一遍。用了四遍洗衣液,手缝全都泡烂了。内衣店都是小件货,又多又杂,光是鞋垫就有好几种,夹棉的、带毛毛的、除臭的,每个尺码又是好几扎。要理清楚自己究竟亏损了多少,李大姐说,“可能需要一两个月。”
6月24日下暴雨通知转移的凌晨,两口子备货备到晚上,累了在睡觉,错过了通知。等到早上七点给店铺开门,水已经涨到小腿了,只能赶快往高处走。店铺是1999年开的,从地摊一步步做起来。
李大姐给记者比画,1996年洪水涨到坡下面,2000年洪水涨到店面门槛下,今年的洪水涨到了接近天花板的位置。
她的小女儿在坡下面开了一家药店,泡了两次水,货物全都丢了,孩子急得直哭。她安慰说,“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也赚了一些钱,这是天灾,除了向前看,没办法。”
蓝图上的水库
除了“村超”,几乎每一个榕江人挂在嘴边的是本地的地势。他们会一边说话,一边比画榕江的几条河,这里是平永河和寨蒿河的交汇点,再往南,是与都柳江汇合的地方。从地图上看,三条分别来自东北、西北和西南的水流,最终在榕江县城交汇。
榕江县城建立在都柳江、寨蒿河、平永河三江汇聚之处,形成天然“洪水走廊”。图源:央视新闻
6月24日凌晨两点,第一轮洪水即将过境,政府工作人员挨家挨户敲门通知转移。在古州镇居住了30多年的居民告诉记者,他经历了1996年和2000年两次榕江县洪灾。根据他的经验,榕江夏季多雨,以前七八月份也多有洪水,但最严重的水灾就到二楼。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大多数人都按照经验,把一楼的家当塞进二楼。第二天,解除警报后回到家,水已经淹到了三楼。他们说,没想到雨会这么大。
6月23日晚上八点,榕江县水旱灾害防御中心收到了上级部门发来的石灰厂水文站的预报,预报洪水低于警戒水位。此时,降雨刚开始,水位距离警戒线还有3.07米,一场“规模可控的汛情”似乎即将到来。
榕江县灾害防御中心汛期主要工作是实时监测全县水情变化情况,但无法独立预测洪峰,只能依赖上级省、州级部门发布的预报。
防御中心按流程上报,县防汛办启动了Ⅱ级应急响应。四个小时后,指挥部开始通知和组织七大洪区人员撤离。
“我们只能根据历年的数据和总结的经验来推测,无法准确计算洪峰流量和到达时间。”县防御中心的一位工作人员解释道,他们只能通过微信和电话,向上游县询问。
事实证明,榕江此次面临的是自1950年有记录以来的最大洪水。对于网络上流传的本次洪灾30年一遇、70年一遇或100年一遇的说法,按照《榕江县城区超标洪水防御预案》,100年一遇的洪水标准为11740立方米,6月24日第一轮洪峰的流量是11360立方米,接近100年一遇。
与此同时,榕江县防洪堤最高的防洪标准为20年一遇。在近年的防洪规划中,榕江县规划的目标是,在2035年前把县城的防洪标准提升到30年一遇。
榕江县并非没有为此作规划,上述工作人员认为,如果都柳江上游有一座水库用于削减洪峰,本次洪灾造成的损失应该会更小。
记者得到的一份规划文件显示,至少在四年前,榕江县递交了申请书,拟在上游地区修建两座大型水库,一座是总库容为1.1亿立方米的忠诚水库,用以削减寨蒿河的洪峰流量;另一座是库容为3.38亿立方米的定威水库,防洪库容为2亿立方米。但因为榕江县是最后一批脱贫摘帽的县,财政极度紧张,这份方案被暂时搁置了,“上级对这个重大项目一直很慎重。”
在榕江县水旱灾害防御中心的办公室里,大楼的一层还能清晰地看见洪水留下的痕迹。这位工作人员对记者说,“明明一直在监测,一直在盯着,上级来的预警我们也第一时间就转发给乡镇,但洪水来得还是比我们预想的要大。面对超过我们县城防洪能力的大洪水,一旦发生,我们只能尽量地保住人民的生命安全,安排大家尽早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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